苏浅容

很多年之后萨列里还记得小莫扎特的那双眼睛。怯生生的，但明亮，像天上的星辰。它们坚定地望着他，说我希望延续这姓氏的荣光。

他的母亲好像有点感动，拍了拍儿子的脑袋。小弗朗茨走过去跟他握了手，有些惜别的意思。萨列里没说话。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这个姓氏给他带来的，真的是荣光吗？

萨列里见过一次玛利亚·安娜·莫扎特。一次平常的宴会上，她带着三个，也许是五个孩子，和几个贵妇人聊着天，萨列里路过的时候听到她们在说音乐，说莫扎特。萨列里发现她的眼睛很亮，很有灵气。他听到她对莫扎特新作的评价，装作找东西悄悄停了一会儿，知道她在艺术上也有造诣，可能曾经师从某个名家。几周之后他跟莫扎特聊起这件事，莫扎特笑得前仰后合：“我的好大师，那是我的姐姐呀！您不觉得我们的相貌有几分像吗？”萨列里愣了一下，回想当时看到的那双眼睛。温和，但明亮，像天上的星辰。很像莫扎特，眼前的这个莫扎特。

萨列里当时有点走神。莫扎特一家大约确实是被天父宠爱的。他不意外那位公爵肯娶一个乐师的女儿，毕竟已亲身见识过另一个莫扎特的魅力。但这个情形下他不免要想，玛利亚安娜的事业和后半生，到底是得益于阿玛迪乌斯·莫扎特为她姓氏带来的荣光，还是被这光覆盖，成为了燃起星火的灰烬之一呢？

“我觉得克萨维尔很好，说他不如父亲的都是人云亦云罢了。”弗朗茨的声音将他从遥远的记忆中唤醒，小莫扎特给他寄来了新作的总谱，他看了，已经不再刻意模仿父亲的曲风。

“是啊，克萨维尔很好。”萨列里将谱子收好，冲弗朗茨笑了笑。克萨维尔很好，很大程度上继承了父亲的才华却没有延续那份招摇得近乎跋扈的性格。如果生在一个普通的人家，比方说——比方说就是他的孩子——克萨维尔一定会成为一个很成功的音乐家。或许，如果运气好的话，会给自己的家族添金，流芳百世。

但他是莫扎特的孩子，生来背负万丈荣光。他可以发展自己的曲风，却永远甩不脱这个姓氏。论天赋他也许真的不及父亲，但比较的结果并不重要：终其一生，克萨维尔只能活在父亲的名字下，不会是一个独立的音乐家。

萨列里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克萨维尔不想结婚。卡尔也不想。莫扎特注定是一颗孤星，高悬于人类艺术史的天空。克萨维尔说自己在考虑接下《安魂曲》指挥的委托，他父亲的安魂曲。萨列里不知该怎么回信。他想去听一听，但那地方很远，他也很老了。他不想临时爽约，让克萨维尔失望。最后他只是对护士小姐说，这孩子本该创作属于自己的荣光。